同治十一年(1872)年正月,回军首领马占鳌派部下抵达安定向楚军献马,表示投降,愿接受约束。左宗棠命将投降回军全部放回,但令他们缴出马匹和武器,以免重蹈“金积堡”覆辙。他在家信中说的“马占鳌、马悟真已来献良马二、健骡二、差马五十、介糜二,缴马三千余,叉子枪约缴至二千,矛杆五六千”,就指这件事。
陕、甘战事进入扫尾阶段,趁此间隙,左宗棠拟订甘肃省茶务章程,以扫清历任积弊,发展陕、甘经济。
陕、甘茶务,依托“茶马古道”。这是一条以马帮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民间国际商贸通道,兴于唐宋,盛于明清,是中国内地茶商“以茶换马”的主道,也是“丝绸之路”的一条主干线。
“以茶换马”的主要原因,在于湖南、江西一带属山区,交通运力主要靠马,本土却不产马;甘肃的回族、蒙古族,以肉食为生,肠胃的油脂只能靠茶叶消化,一天不喝茶就会身体难受,三天不喝会生病,长期不喝会有生命危险,本土又不产茶。
一条“茶马古道”,满足了南、北两地百姓互通的需求。
清朝立国之后,茶务在乾隆年间整顿,由西宁司、庄浪厅、甘肃省城之皋兰县经理。甘肃茶务经营仿食盐经营,采用“茶引”制度。甘肃共设茶引二万八千九百九十六道,每引正茶一百斤。凭借权力垄断“茶引”的商人,每年需向国家缴纳正课税白银八万六千九百两,杂课税四万一千九百两。
1851年太平军兴,湖南首当其冲,成为主战场,“茶马古道”横遭破坏,茶商也被打跑,茶马交易一度中断。清朝茶务,著名的有甘肃湖茶、四川边茶,待左宗棠初定陕、甘,此时囤积压货,均达十余年之久。
左宗棠与湖茶结下不解之缘,可以追溯到道光二十三年(1843)。那年,他用在安化小淹陶家教书所得的九百两白银,在湘阴柳家冲买下七十亩田地,建成柳庄。
那是一段值得留恋的日子。从湘潭桂在堂迁回湘阴柳庄,左氏心情无比畅快,他“日巡行陇亩,自号湘上农人”,每天亲自参与耕种。那些日子,他亲身实践科学种田,写成《朴存阁农书》,发明“区田法”,推广后解决了附近农民的饥饿问题。
左宗棠教书所在地安化小淹,是山西、陕西茶商的聚集之地,每年都有大批的茶贩往来。左氏留心观察,发现安化茶叶以小淹为圆心,周围百里内的茶叶最好,产量也最高。
1846年,三十四岁的左宗棠从小淹运回茶苗,在“柳庄”自辟茶园栽种,开创了湘阴县培育茶叶产业的先河。四子左孝同的说法可以印证:“府君于柳庄艺茶、种树,期尽地利。湘阴产茶,实府君为之倡。”
左氏在《上贺蔗农先生》中自述:“宗棠自耕之田,略以古农法之便于今者行之,闻甚良,惜细雇辈尚未能尽如其意也。茶园所入,今岁差可了清国课。逐渐增加,于人事不无裨益,倘更桑竹之利成,其可以存廉耻而广惠爱者大矣!”左宗棠按自己发明的新的“区田法”种水稻,比起古代农书的种田方法,产量要高,他单凭种茶的收入,就可以交清国家的农业税,他还计划栽桑树养蚕抽丝,种竹子编农具送人。那段日子,他不但沉迷于学习古代种茶技术,还亲身下地劳动。
五年后,太平天国运动爆发,左宗棠乐于田园,依然不问世事,闲居在湘阴“柳庄”,精心料理他的茶园。三十九岁的他,在给长沙朋友贺瑗的信中,这样描写耕种农家的趣味:“山中小笋,新茶风味,正复不恶。安得同心数辈来吾柳庄一聚语乎?……兄东作甚忙,日与庸人缘陇亩。秧苗初茁,田水琮琤,时鸟变声,草新土润,别有一段乐意。出山之想,又因此抛却矣。”
每天感受大自然的蓬勃生机,他以为人间至乐,不但不想出山办事,甚至想邀三五好友到“柳庄”来陪他喝茶聊学问。
安化当年流行一首《茶歌》,家家户户传唱,堪比流行歌曲,左宗棠平时往来两地,也听会了。他自采茶叶时,自得其乐地哼唱:
二月花朝初开天,双双对对整茶园。
哥施肥来妹淤土,谷雨多摘白毛尖。
三月清明茶发芽,姐妹双双采细茶。
双手采茶鸡啄米,来来往往蝶穿花。
谷雨采茶上山坡,男男女女在一起。
心想和妹来讲话,筛子关门眼睛多。
布谷声声叫得欢,农家四月两头忙。
插得秧来茶已老,采得茶来麦又黄。
在安化的这段生活见闻,多年后仍记忆如新。左氏在与陕西布政使谭钟麟的通信中如此回忆:“至新芽初出,如谷雨前摘者,即小淹亦难得。每斤黑茶,至贱亦非二三百文不可得也。”
在左氏的印象里,当时湖南流行两句茶谚。一句是:“安化山里不作田,三个月茶阳春吃一年。”意思是安化山多田少,稻谷不丰,但有“采不尽的茶,剥不尽的麻”,每户茶农单凭卖茶叶,就可以管一家全年温饱。一句是:“宁买安化草,不买新化好。”意思是新化的真茶,还比不上安化的草好卖,这句话见于《安化县志》,可见其时的品牌效应。
安化好茶叶不够卖,当地农户只好掺假。当年安化茶分上、中、下三品,上、中两品不能做手脚,茶农便拿下品做文章,多以柳树叶、茅草、栗树叶冒充,真茶叶不过十分之一二。左宗棠早年亲见,将这些都记于文章中。
陕、甘“茶马古道”中断后,南北两地茶、马积压,浪费严重,官员尝试恢复。
1865年,陕甘总督杨岳斌尝试恢复,计划在陕西设立官茶总分店,并撤销各省、局设立的茶叶税务关卡,以吸引茶商,遗憾没有落地执行。
1866年,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,前面五年忙于剿捻、定回,根本无暇顾及。1872年农历二月二十七日,写这封家信时,他已从繁忙的军务中抽身出来,对茶务大刀阔斧改革:
一、将国家垄断经营的“茶引”,改为自由竞争市场的“茶票”。历史旧账一刀切断,“行一引之茶即纳一引之课,从前积引不准代销,庶免移新掩旧之弊”。
二、清理杂课税,豁免以前茶商因战争原因而欠下的税款。过去每引有捐助、养廉、充公、官杂四项杂课,纳银一两四钱。新政之后,“正课百余万两且归无着,更何可征收杂课以累新商?与其徒杂课之名,致妨正课,曷若蠲除陈课之累,以救新课”。
三、清理已经不能承引的商人,尤其是手握大量茶引但资本已经微薄的晋商,大力培育陕西泾阳各县“力能承引之商”,吸引他们去陕西先开官茶总店“试办新引”,同时增设南柜。
左氏“茶务新政”之前,朝廷曾在甘肃设有东柜与西柜。东柜茶商由山西与陕西商人承办,人称东商;西柜则由回族商人承办,其中以陕西籍回商居多,人称西商。左氏新增设南柜,目的是招来南部的商人,其中绝大部分是湖南人,人称南商。征得朝廷同意后,左氏充分开放自由市场,让商人间展开竞争,“新商与旧商各领各票,各不相涉”。这一规定让新增设的南商迅速壮大,后来居上,形成“东商仅十之三,南商十之七”的局面。
此时南柜的茶叶,除部分来自四川外,大部分来自湖南长沙府安化县。湖茶经湘江入长江,运到湖北襄樊,再通过陆路运到陕西泾阳,在泾阳统一加工,压制成块,称作砖茶;再销陕西、甘肃、青海、西藏及蒙古,其中部分卖进俄罗斯。
为了调动南商的积极性,左宗棠对南柜制定优惠性的政策规定:一引配正茶八十斤、副茶二十五斤,只收三两白银的正税,不收杂税,由湖南运茶到甘肃的厘税,“酌抽二成,其余八成以各省在积欠甘省协调项下分年划扣”。“茶务新政”之后,全国市场统一规定,每票配茶五十引,包装后正茶为四千斤,每包一百斤,分成四十包,另加副茶一千斤,每包二十五斤,为弥补正茶损耗之用。
当时贩茶运往陕甘的正课税,每票缴纳二百四十三两六钱白银。如果进一步销往新疆,到哈密关卡时需增缴二十两。运到新疆销售店后,又得缴纳票税八十两、厘金二十两,也就是说,新疆茶商每票需缴纳正课税三百六十三两六钱白银。
左氏增设南柜的创新之举,不但活跃了大西北的茶马市场,更直接带动湖南茶叶产业的升级换代。
吴觉农在《湖南茶业报告书》中记载,南柜设立后,湖南茶叶极盛时年产量达一百万担之多,仅长沙府安化一县,包括东坪、桥口、黄沙坪、西州等地八十余所茶庄,年产茶就近八十万箱。其中“红茶销俄者约占百分之七十,英、美仅占百分之三十……嗣广帮中兴,由香港销英、美之红茶约增至百分之四十,余百分之六十仍由恰克图销于俄国”。
饶有趣味的是,在安化“湖茶”的带动下,湖南俨然成为全国的“茶叶大省”,甚至连远隔百里之外的平江,茶叶产业都跟着蓬蓬勃勃发展起来了。《平江县志)记载:“红茶大盛,商民运以出洋,岁不下数十万金。泉流地上,凡山谷间,向种红薯之处悉以种茶。”
显然,“湖茶”空前大繁荣,得益于左氏“改引为票”制度的成功。
其成功程度如何?有数据为证:左氏改革之前,甘肃省政府每年只能发出两千多引,到1873年“改引为票”正式推行,第一年便发出八百三十五票。每票五十引,总数达四万多引,骤然间增长了近二十倍,当年甘肃省茶税便高达二十三万三千四百两之多。
左氏为鼓励“湖茶”在西北发展,向朝廷保举湖南籍道员朱昌琳为南柜领袖,并亲自出马担任陕甘茶马使。左宗棠的养廉银也从茶叶税中提取,每引收四钱三分六厘。历年下来,陕甘茶马使养廉银居然积聚了三十八万两之巨,他一文不动,全存于府库。
1876年,左宗棠移营甘肃酒泉,钱粮一手托付给陕西巡抚刘典。左氏订立规约:三十八万两茶马使养廉银不能挪作西征军费,只能留给下任总督,备做西北急需之用。刘典依言保管下来,全部捐做政府公益基金。今天的兰州黄河大铁桥(现名中山桥),就是用左宗棠这笔捐款修建的,用度还不到一半就建成了。大西北其后历年平安无事,继任者都没有理由随便动用这笔巨款,余款直到民国初年才用完。
左宗棠在陕甘施行的“茶务新政”,后世评价如何?
1942年出版的《边政公论》期刊,一篇《历代茶叶边贸史》这样写实评价:“左氏之制施行以来,以挽回咸同年间西北茶销停滞全局,亦即奠定六十年来西北边销之基地也。”
文/徐志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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